夜里10点多,坏掉的配件终于买回来了,吴海龙和吴瑞瑞两兄弟合力装上了新配件。6月11日晚上6点多,吴海龙和吴瑞瑞兄弟俩,和他们的妻子,带着两辆联合收割机,从安徽亳州走到山东济宁汶上县,这是他们今年出门收麦子的第三站。他们是“新麦客”,也是新农民,近20年中,他们放下祖辈们代代相传的镰刀,越过千百年刀耕火种的农耕时代,开着收割机,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收获粮食,也收获未来。
安徽亳州,吴瑞瑞和吴海龙两对麦客夫妻,正在田里收麦子。新京报记者 王巍 摄
麦客的“路线图”
高速出口附近的一家汽车饭馆中,吃饭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两对小夫妻找了一个圆桌坐定,点了几个菜、几瓶冰镇的饮料,这是他们近三天第一顿正式的晚饭。前几天在安徽亳州收割,他们几乎都是在地头、车上简单地吃点儿东西,就继续工作了。
32岁的吴瑞瑞,已经是一个老农机手了,16岁的时候,他有了自己的第一台收割机,开始了漫游全国的旅程。
每年的第一站都是湖北,湖北是黄淮海小麦产区最早成熟的地方,也是大部分农机手们的第一站,但在今年,很多农机手都有些后悔去湖北。
5月17日,37岁的陈小武,在湖北襄阳已经呆了好几天,连日的阴雨终于有了消散的迹象,成熟的麦子还湿漉漉的,地里也泥泞一片,每个人都在焦虑,种粮的农户们担心麦子发霉,远来的农机手则为没收入而担心,有人从河北到这里,却只能等在路边,每天人吃马嚼,只出不入。
幸好,天气转好了。5月18日,陈小武的收割机就下地了,麦子还没干,有企业收湿小麦,水分在28%-30%就收,一斤8毛,而水分在13%以下的干小麦,可以卖到1块2,价格相差三分之一,但谁都等不起了。
吴瑞瑞今年没去湖北,今年春天的那场倒春寒,让吴瑞瑞在老家蚌埠承包的两百多亩小麦,晚熟了几天,他和哥哥吴海龙留在家割自家的麦子,没赶上湖北的第一站。吴瑞瑞的妻子陈小丹觉得挺幸运,拖车一趟好几千,在那里空等一个礼拜,又是一笔开销,赚不到钱,就是纯赔,“幸好没去”。
当了16年农机手,吴瑞瑞心中,有一幅自己的麦收地图,湖北是第一站,然后安徽、河南、山东、河北,最后一站是唐山或者秦皇岛。到了那里,全国的冬小麦也就收尾了。其实陈小丹还有一个梦想,去内蒙古收一次春小麦,去看看一望无际的草原,但冬小麦和春小麦收割的时间,有近一个月的空当,总不能在内蒙古等一个月,所以每次都在大草原的面前止步、回头。
20年麦收变迁
6月21日,河北保定,农机手潘守防准备和同伴们一起回家了,从出门到今天,整整32天,潘守防也有些顶不住了。
42岁的潘守防,在农机手中,已经算“大龄”了。20多年前,他借钱买了第一辆收割机,开始了“麦客”的生涯。那时候的收割机还很简陋,只能把麦子割倒,然后农民自己打捆、运到打谷场上脱粒、晾晒。那甚至不能叫做收割机,最多叫“割麦机”,那样的机器,割一亩地收5块钱,但还是供不应求,“以前人们弯腰割麦子,用镰刀一下一下地割,光这一件事儿,就得全家忙好几天,早晨天没亮就下地,半夜还不休息,机器一下子全都割倒了,后面有人跟着收拾就成了,最累、最慢的活儿被机器代替了,速度一下子上来了,一家人三四天干完的活儿,机器用不了一天”。
42岁的“老大哥”潘守防(中),坐在他两边的机手都才30岁出头。新京报记者 王巍 摄
2000年,潘守防第一次见到收割、脱粒、秸秆粉碎一体的联合收割机,他告诉记者,当时第一感觉就是真快,第二个念头,就是自己也要买一台。
2005年,潘守防终于凑够钱,买了联合收割机,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了跨区作业,去过湖北、去过山东,更多的还是在河南河北这两个小麦大省。
也有人经历和潘守防相反。
6月5日,山西运城闻喜县,37岁的郭张杰,和弟弟郭平杰正在一块山坡梯田上收割,这是一块200多亩的旱地,二十多年来,这里的人们把原本的山坡地改成平整的梯田,引进良种,采用更新的耕作方式,让这个原本在山上的土地,完全摆脱了人力,全程机械化耕作。
郭张杰家里有两台收割机,可以收割小麦、玉米、谷子等,十多年前,他买了收割机,跟着车队跨区作业,全国各地到处跑,后来,他又买了播种机、旋耕机等全套的机器,专门做农业服务,从种到收,一条龙服务,但这时候,他不再跨区作业了,基本上都在附近几个县里干。
除了郭张杰兄弟的收割机之外,还有一台收割机也在这里收割,三台机器,从早晨5点多开始,到下午1点多,绝大部分地都收完了,有着急的农户,已经雇了播种机,在还留着麦茬的地里种玉米。
这是一种秸秆全覆盖的种植方式,不用深耕,通过宽窄行等方式,实现轮耕,可以更好地保水、保墒,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产量。
“现在种麦子,和以前不一样了,不用人干活儿,产量也高了”,在江苏徐州,70岁的刘玉奎告诉记者,他也是一位麦客,但自己不开收割机,开车的是他的儿子刘杰,刘玉奎负责量地、指挥、收钱等。
“组队”的麦客们
开着收割机的新麦客们,很少单枪匹马,“组队”是常规形态, 夫妻、父子则是最常见的队伍形式。
这和新麦客们的收割方式有关,一台收割机,只需要一个农机手,就能完成所有的收割工作,但只收割,谁来算收割面积?谁来收钱呢?
郭张杰也是和妻子“组队”,郭张杰开着收割机收割的时候,妻子就站在地边上,用一台对讲机,告诉郭张杰,从哪一行开始,哪一行结束,每一家的地块收完后,都要把舱里的粮食倒出来,让主人拉走。同时,郭张杰的妻子还要量地块,她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小仪器,沿着地块的边缘走一圈,仪器就能显示地块面积,这是他们收费的依据。
不过,随着收割机的更新换代,“量地”这一工序,正在渐渐退出,有的机手准备了GPS,收完一块,会自动显示面积。
对于跨区作业的麦客们来说,组队还有更重要的意义,每年麦收,麦客们开着收割机,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奔波数千里,昼夜不息,一个人不可能处理所有的事情。农机手负责收割,另外还需要和农户交涉、地头指挥、买饭、洗衣服、处理各种生活琐事……夫妻是天然的搭档,也是最合适的搭档。
除了夫妻间的两人搭档之外,麦客们还会组成更大的队伍,同村同乡的人们,数十辆收割机一起跨区,一起作业,在每个地方呆两三天,然后换下一个地方。
潘守防的队伍有30多辆收割机,他们共同隶属于潘守防老家的一家农机服务合作社,每年都是一起出来,然后再分成好几个小组,每个小组多则十多辆车,少则三五辆车,今年,他们去过湖北天门,河南南阳、驻马店,河北衡水、保定,计划在唐山收尾。
组队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可以互助,也不太容易被当地人欺负,坏处是经常意见不一,还要平衡队伍中各个成员的收益。
“大家一起出来的,总要赚的差不多,有人干的多,有人干的少,怎么办?”农机手王晨告诉记者,“单打独斗不现实,但人多了矛盾也多,有人专门协调队伍、对外联系,但这会牵扯很多精力,干的活儿肯定少,怎么办?更麻烦的是,大家想去的地方不一样,有人想去河北,有人想去河南,争吵是常有的事儿。”
博弈与互坑
麦客队伍的争吵和博弈,任何时候都可能出现。在山东济宁,刚刚修好收割机的吴瑞瑞兄弟俩,就发生了一次小小的分歧,兄弟两人各自接到了一个邀约,两家农场距离不远,正常情况下,他们完全可以割完一家再去另一家,相差不过一两天。但天气预报说济宁近两天有雨,晚割的一家,可能遭受巨大的损失。
先割哪一家?还是两个人分开各去一家?兄弟俩商量了好久,也没能决定怎么办,陈小丹在旁边开玩笑,“你们兄弟俩先去路边打一架,谁赢了听谁的”。兄弟俩不可能真的打架,最终他们决定两人一起先去一家育种的农场,这一家是他们的老客户,关系也更亲近一点儿。
两台车的小队尚且如此,更大的队伍中,纠纷和矛盾更多,尤其是跨区作业的队伍中,多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利益、交情,千丝万缕的关系,都在影响着整个队伍最终的形态,一位农机手告诉记者,他曾经跟过的一个队伍中,有一个年轻人,跟另外一对小夫妻的妻子私奔了,那个年轻人也有家庭,回去就离婚了,出了这样的事情,这个收割机队伍,也就散了。
队伍之间的矛盾更加普遍,农机手张晨浩说,跨区作业最怕的是互相拆台,但几乎每一个农机手,都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张晨浩告诉记者,他自己就曾经遇到过好多次,有一次在河北,一家农场找了一个农机手收割,但发现收割不太仔细,遗漏太多,又找他去收,结果他去以后,前一个农机手挡住他的车,不让他收。
为了应对收割中可能出现的各种麻烦,多数麦客们,会找当地的“中介”,这些中介,或者是村里的干部,或者是当地有名望的人,他们会给麦客们介绍业务、安排食宿,保障他们的安全、也帮助处理纠纷,同时从中抽成,每收一亩,收取5-10块的“介绍费”。每一个或每一队麦客,每年都有相对固定的麦收路线,也与此有关,他们更愿意去熟悉的地方,尽可能减少纠纷的出现。
吴瑞瑞兄弟曾经也跟过队伍,接受过中介介绍的业务,但后来发现,中介也不是都那么“靠谱”,有时候也会坑他们,所以后来兄弟俩开始单干,自己找活儿自己干。
单干可以避开大队内外的矛盾,但同时也要自己承担各种风险,吴海龙的妻子周成告诉记者,因为和当地农户的纠纷,他们曾经报过警。那一次,农户没有告诉他们地里有机井,结果他们的收割机撞上机井露在地表的水泥台子,割台撞坏了,但农户却要他们陪机井的钱,找来村书记调解也不管用,后来报了警,警察来调解,但农户还是不让步,最终他们不得不妥协,自己掏钱修车,又少收了农户2000块钱收割的费用,“我们是外来的,和当地人冲突不划算,而且麦收就这么几天,耽搁一天,就少赚一天钱,多耽搁几天,这一季就别想干了。”
出门在外的麦客们很容易受到当地农户的欺负,但农户们也同样容易被麦客糊弄。大型的联合收割机,加满一箱油差不多要1800元,一天就烧光了,他们自然希望更省油、更快地收割,这样可以赚更多钱,而农户们则希望麦茬更短一点儿、收的更干净一点儿。因此,为了收割效果而产生的纠纷,每一个地方都有,“割麦子是个良心活儿,割台抬高一厘米,农机手就能收割得更快,也更省油,但农户们就麻烦了,丢的麦粒也更多,产量下去了,回头旋地、播种,也都受影响。”郭张杰说。
他们更喜欢大农场
6月12日,山东济宁,一处高速路口的加油站旁边,水泥地上停着许多收割机,吴瑞瑞兄弟俩的收割机也停在这里,头天夜里,他们在地上搭了个帐篷,就睡在这里。
6月12日一早,山东济宁高速出口的加油站,吴瑞瑞搭帐篷睡了一宿。新京报记者 王巍 摄
夜晚的气温仍然很高,帐篷热得睡不着,还有无处不在的蚊子,一直到快凌晨1点,两家人才逐渐入眠。这一觉仅仅睡了3个多小时,凌晨4点多,就有开着三轮的农民来敲车门、隔着帐篷喊他们。
这些人都是附近种小麦的小农户,他们是来找收割机收小麦的。但吴瑞瑞已经答应了一家农场,没办法再答应他们。
早晨6点多,开着三轮、骑着自行车来加油站的农户越来越多,但仍没有农机手接受他们的邀请。
记者在安徽、江苏、山东、河南多地采访时也发现,许多小农户会在路边招手寻找收割机。遍布整个小麦种植区的收割机,为他们提供了最方便的服务,但在今天,小农户们想要获得这样的服务,正在变得困难。
这和麦客们的收益有直接的关系,开收割机的麦客们,更青睐大农场,他们会优先承接农场的业务,随后才会接受小农户的邀请。
“我们更喜欢收割承包地(指种粮大户通过承租、流转获得的大片耕地,记者注)。”陈小丹告诉记者,农场的地往往更大、更平整,不用频繁地调头、卸下舱中的小麦。小农户们往往每家只有几亩、十几亩地,还分成更小的好几块,每收一小块就要转场,有时候一家人的地,也装不满一舱,但还是要倒出来,因为接着要收下一家,不能把两家的粮食混在一起。
承接小农户麦收业务的,更多是履带式的小型收割机。
6月10日,江苏徐州,麦客站在履带式收割机上收割小麦。新京报记者 王巍 摄
6月10日下午4点多,江苏铜山区瓦房村,刘玉奎站在地边指挥开着收割机的儿子刘杰,一家家地渐次收割,路边停着许多电动三轮车,每收完一家,刘杰就会停下来,把舱里的小麦倒入主人家的三轮车。这块地有50多亩,但分属于瓦房村的数十家农户,每家一小块,多的2、3亩,少的可能不到1亩。
刘杰开的收割机,理论上每天可以收割100亩左右,但为分散的小农户收割,每天能收五六十亩就不错了,有时候甚至只有三四十亩。
在农机手中,也存在一个隐形的鄙视链,收割机越大,农机手的“优越感”就越强。但小农机的机手们,也有自己的一套说法,他们认为,履带式的小农机,更灵活,也适应更多的地形。“我们可以收水稻,大型的轮式联合收割机,就下不去稻田,一下去就陷在泥里了,”在江苏铜山,一位农机手对记者说。
尽管如此,购买大型农机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这让小农户们,越来越难找到收割机,“同样的收割机,给农场收割,每亩40块,给我们收割,要50块到60块,价格高出20,但还是不好找。我们村里的地,大部分都租给种粮大户了,我们迟早也得租出去,要不然的话,不光麦收的时候找收割机难,播种、旋地,也都越来越难找到机器了,”山东济宁曹庄村,一位寻找收割机的农户告诉记者。
现代农业发展中,小农户和大农场之间的争论一直没有停息,有人认为集约化是必然,也有人坚持小农户形态的必要性,吴瑞瑞他们或许不了解这些宏大的命题和观点的交锋,但他们在另一个层面,一点一滴地改变着中国农业生产的模式。或许,小农户们的生产方式还将继续延续下去,但却会变得越来越边缘,至少在粮食生产中如此。
有人转行有人还在坚持
据农业农村部发布的数据,2021年夏收,小麦机收率超过98%,全国投入的收割机超过150万台。
即便如此,今年的农机仍然供不应求,以至于每亩的收割价格,比去年普遍高10-15元左右。
“去年的时候,收割机多,地少,一亩地降到30块,还一不定找到活儿,”吴瑞瑞说,即便价格很低,也得干,几十万的车放在家里,肯定不行,出来一趟,光路费就好几千,怎么也得把成本赚回来。
今年的价格比去年高出不少,麦客们的收益也更高了,但并不意味着,麦客们的行情正在变好。
“种麦子是靠天吃饭,收麦子也是,”一位农机手告诉记者,今年收割机紧缺,主要是因为天气影响,使得全国麦收的时间比往年更集中,“光在湖北,就因为下雨耽搁了好几天,如果不下雨,那几天就基本上收完了,该转到河南山东了”。
而河南和山东,因为麦收期间的降雨,也让麦收的时间变得更紧。“总体来说,现在收割机很多,价格也普遍下来了,转行的人越来越多,”陈小丹告诉记者,更多人干了几年之后,就不想再干了。
这是一个对年龄要求很高的行业,40岁就算是“大龄”了。不论是夏收还是秋收,都是“和老天爷抢时间”,许多农机手,每天要工作20个小时左右,连夜抢收是常态,24小时连轴转也不是偶然事件,实在太累了,就把收割机停在地里,睡一小会儿,然后接着收,农机手更多在千里转场的路上休息,这样的工作强度,将大部分年龄较大的农机手淘汰了出去,转行做其他的事情,而几年价格的下降,让农机手的退出更频繁了。
也有人还在坚持,还对这个职业保持着憧憬和热情。
6月22日,42岁的潘守防,和他的同伴们离开河北保定,结束了今年的麦收之旅,踏上了回家的路,其实唐山还有活儿,但同伴们实在太累了,想回家。潘守防有些舍不得,但一个人没办法去,他想着,等到玉米熟了再来。
6月21日,河北涿州,回河南鹤壁的拖车已经装好收割机,麦客们站在路边检查装车情况。新京报记者 王巍 摄
吴瑞瑞兄弟俩去了唐山,在那里收完了今年最后一块地,也准备回家了,陈小丹想去内蒙古的计划又一次止步于草原边上,或许,明年能实现这个梦想吧。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张树婧 耿子叶 摄影 王巍
编辑 安徽旋耕机配件价位张树婧 校对 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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