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那头黑犍牛被二叔卖到他乡应该有16个年头了，但我一直记得它的模样，也曾几次在梦里见到过它。一想到它早被异乡的人宰了肉剥了皮熬了骨汤处理得一干二净，心里总会涌起隐隐的伤痛！
黑犍牛在世的时候，名声并不是太好。它体形结实，而性子却柔得要死，还怯沙。所谓怯沙，就是对沙子路极度的恐惧！大约是初次驾车路过沙窝留下的记忆太过深刻的缘故吧，只要一看见沙窝路，它便卧倒。任凭如何遭受鞭子疯狂地抽打，它只是一动不动。上了年纪的人说，即便打死它，也别期望它起身！黑犍牛是一头“吸水匠”牛，所谓“吸水匠”，与别的牛不同的只是饮水的方式。它吃水似乎是从喉咙里面吸的，发出隆隆的声响，不痛快不干脆，拖泥带水欲言又止。有经验的老农都知道，吸水匠牛不是干活的好手，它骨子里就有偷奸耍滑的本性，就像它独特的饮水习惯一样。
上世纪80年代初，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乡亲们习惯叫包产到户。农业合作社的田地牲畜等一概要分给每个家庭，为了分配上的公平公正，乡亲们应时发明了许多方法，其中最常用的是抓阄，大家叫“抓单单”。除了土地之外，农户最关心的就是牲口，因为那时的农活主要靠畜力。耕地拉车，磨面碾米，样样离不开牲口。甚至过年过节走亲串邻，也离不开畜力车。听说当年分牲口抓阄时，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自己暗中看好的牲口。因为不同的牲口秉性各异，骡马力气大，可是性情剽悍，不适宜老人、妇女和孩子们驾驭。毛驴性情温顺，可是力气不足耐力不够。牛生性憨厚，背重，最适合耕地。缺点是步履迟缓，不适合做赶进度的活生。那时候兄长尚在乡镇农机站上班，父亲又不大最新款旋耕机电动车熟谙农事，田间的务作大多都由嫂子做主。家庭承包责任制后，是打算和二叔一家搭档的。人要搭档牲畜也要搭档，那时二叔也是50岁的人了，调教性子刚烈的骡马已经有些力不从心。所以，二叔和嫂子都希望能抓到精干卖力的毛驴来使唤。最后的结果是，嫂子心想事成，抓到了队上最肯卖力气的灰骟驴。二叔手气不佳，牵回了那头大家都不看好的吸水匠黑犍牛。
现在看来，对于黑犍牛而言，落在二叔的手里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牲畜固然有忠厚奸滑之分，但也与其饲养者有很大的关系，同一类牲口在不同的人手中也会表现出迥异的秉性。二叔年幼时由于家境原因，并未踏进学门一步，但在农田地里的悟行绝对高人一筹，是名副其实的行家里手。调教牲口更有自己实用的一套。
记得黑犍牛刚被牵回来的时候，皮毛粗糙，蓬头垢面蔫不拉唧。眼窝里是一绺长长的泪痕，屁股上有鞭子抽打的痕迹。由于懒惰不肯卖力的缘故，黑犍牛遭到了生产队许多人的唾骂和白眼，自然也饱受了皮肉之苦。现在主人变成了二叔一家，即便遭冷遇，也不过一家人而已，不会再受千夫所指了。况且二叔也并不过于沮丧，在几声轻轻的叹息之后，也就接受现状了。
黑犍牛虽然生性懒惰，但观念却颇能与时俱进。习惯了大集体群居生活的牲口，突然孤身一人被丢在一个狭窄的空间，大都需要一段时间的适应期。起初往往会惊恐地躲在某个角落左顾右盼，不敢轻意吃水和草料。黑犍牛却一反常态，一踏进二叔新近为它盖的牛圈(地方小，自然不能跟生产队的牛圈相比)，就很老道的吃起了草料，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样。用水桶给它饮水，并没有显出什么大惊小怪而裹足不前。黑犍牛这种顺应时势的表现，不仅没有得到队上大多数人的认可，反必认定它就是没心没肺的吃货而已。
二叔起初对黑犍牛的到来也是颇有些失望的，不仅因为黑犍牛的修为，而且因为嫂子抓到了灰骟驴，这以后牛驴要在一起搭档耕田种地，也是一件费神的事。生产队都是同一类牲口搭档，并无混搭的先例。但二叔毕竟是庄稼地里的行家，短暂的纠结过后，也就释然了。那个冬天，二叔像侍弄自己的孩子一样精心地喂养黑犍牛。芠子(粮食脱粒后的皮)要用筛子细心筛过，除去尘土，里面加上铡碎的苜蓿和夏天储备的青草叶。在我看来，这种待遇就像小时候嫂子做一锅清淡的黄米面条，然后浇上一小勺用青油呛的葱花一样令人垂涎不已。天气冷了以后，二叔会牵着黑犍牛到南墙根下晒太阳，甚至还用梳子把它凌乱的毛梳得整整齐齐，还早早给它加了料。在二叔的精心饲养下，翻过年后的黑犍牛变得膘肥体壮。眼窝里的泪痕不见了，被鞭子抽打过的地方恢复了毛发，通体油黑透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黑键牛像整装待发的士兵，只待开春在农田地里一搏，便可挽回它多年来的坏名声。可是除了二叔，别人似乎并不看好黑犍牛能痛改前非，连我的父亲也不给二叔鼓劲，断言二叔最终会前功尽弃。
包产到户后的第一个春种季节终于到来了，几乎每一个家庭都自行找到了自己的搭档，多是兄弟叔侄或者一向关系近的邻居。生产队那些老搭档牲口已被生生拆散，各自重新组合新的搭档。命运把黑犍牛和灰骟驴套在了一个档搁(一种把一对牲口套在一起耕地的器具)上，我不知道此前在生产队的饲养大院里，二位是否谋面，是否想到过有朝一日会以上犁沟和下犁沟的角色走在一起。
二叔根据驴牛一高一低的特点，让木匠定做了一副特殊的档搁——高矮档搁。套上这样的档搁，方便两者用力。起初这对搭档并无默契，各自向外用力，摇头甩尾极不谐调。二叔并不着急，总会用不同的语音不厌其烦地向二者发出指令。在二叔耐心地调教下，经过春种一个季节的反复磨合，这对牛驴搭档终于配合得有板有眼。驴子出脚快，但它懂得随和牛的慢三拍；黑犍牛劲头足，也懂得在关键时刻替驴子分担一部分气力。
从第二年开始，这对搭档已经配合的相当默契了，但黑犍牛也偶有犯老毛病的时候。比如有时候它会莫名其妙的停下来，有时候它会在调头的时候老主意抱定待一会儿。这种时候，二叔并不着急，它会给黑犍牛给足面子。但倘若黑犍牛频繁地故伎重演，二叔也会果断地抡起鞭子。这一对牛驴能配合成这样，队上的许多人都没有想到。我以为，如果不是二叔的耐心，如果不是二叔既顺应黑犍牛的性子又不允它偷懒的调教方式，是不可能有这样好的混搭方式的。
二叔的吃苦耐劳勤俭养家是出了名的。早些年，生产队给每户划了二三分地的自留地，二叔总是在收工后精心务作，并且喜欢在自留地周边种些旱烟(一种自制的烟叶)之类。这样的举动本应得到褒奖，可是在那个年代却被扣上了“私”字严重的帽子遭遇批判。严重就严重吧，二叔也不介意，毕竟跟填饱孩子们的肚子相比，这并不重要。包产到户后，因为二叔一惯的精耕细做，几乎每年的粮食产量都领先于别人。毋容置疑，这期间黑犍牛也是功不可没的。
除了春种夏收外，每年中的大多时候，黑犍牛都是赋闲在家的，但二叔对他的喂养却是从不掉以轻心的。天气热的时候，芠子要用清水淘过，拌上麸皮供其享用。夏天会牵它到田间地头享受青草，冬季会早早给它喂料。我总认为，牛是通人性的。关于这一点，民间是颇有认同感的，不然怎么会有牛郎织女的故事！而黑牛又被认为是牛中最有灵气，甚至能通神的。老家人除夕夜半至初一凌晨有燎天蓬的习俗：在庄前屋后的某个方向点燃柴火，老人孩子围着火堆一边唱歌谣一边欢呼雀跃，祈佑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燎天蓬的方向是有讲究的：当晚黑牛所卧的方向就是喜神所在的方位。记得那时候队上似乎没有别的黑牛了，所以，除夕夜就会有许多人到二叔家看黑犍牛的卧向。这时候二叔或者直接告诉他们(二叔早看过了)，或者陪他们到牛圈再看一次。一向不擅长喜形于色的二叔，眼神里会露出少有的自豪。
展，乡亲们的生活条件也在逐年好转。传统的“二牛抬杠”的耕作方式终究会被现代化的农业机械所代替，牲口也将因为失去它在农田作业中的重要位置而渐渐淡出历史舞台。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农业机械化逐渐在老家农村兴起，许多农户都购置了农用拖拉机三轮车电动车等。旋耕机的出现，完全结束了畜力耕种的时代。牲畜大都闲置在家，许多人家或杀成卖，草房圈落也闲置了起来。嫂子的那只灰骟驴年岁已高，牙齿退化，连吃草都成了问题，只好以极低的价钱卖给凉州人做卤驴肉了。庄户人对自己经年累月使唤的牲口都有了感情，大多不愿亲自操刀宰杀食其肉。灰骟驴卖出去好几个月了，嫂子还念念不忘。一旦说起，就会念及多年来它的好而唏嘘不已。
很自然的，黑犍牛的去向也提上了议事日程。由于不用干农活，草料又足，加上二叔细心地喂养，黑犍牛的膘情一直很好。那时候牛肉是很值钱的，并且骨架也可以卖到上好的价钱。特别是用黑犍牛骨架熬制的骨膏，据说对身体的滋补作用相当大，而且牛的年岁越长骨架越值钱。有人建议二叔宰了黑犍牛，卖肉卖皮卖骨架，或者干脆用这难得的成年黑牛骨膏补补身子——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享受一次了。二叔不表态，我知道亲手宰杀黑犍牛，二叔心里怎么也过不了这个坎。那次回家，又一次跟二叔说起了黑犍牛的去向，二叔说卖了吧，黑犍牛最终也会被人杀了吃肉，这是它的命！眼不见了，也就不管它了。就这样，二叔把黑犍牛卖到了他乡。
随着年事渐高，二叔已经好多年不种地了。起初他和婶子就住在乡下老屋，婶子有点病，犯病时常常由不得絮絮叨叨，二叔极尽耐心。婶子过世后，二叔就上了堂弟小城的楼。二叔干净刚气，卧室收拾得整整齐齐，物什摆放得井然有序。有一次我去看他，不经意间又聊到了那头黑犍牛，二叔还是那么淡淡地说，肯定死了多年了，那是它的命。
二叔晚年是在小城享了几年清福的，他本人心态好随遇而安，堂弟和弟妹也孝心有加，并不给他规定什么养生的清规戒律。用他的话说，这也是命，人是应该认命的，也逃不出命运的安排。去年以来，二叔身体大不如从前，精神很差，饭量锐减，常常整日静卧不起。去医院检查，似乎也无甚大病。人就像一台机器一样，岁月总会把我们的每个零件熬到极限——二叔就是这样一台接近极限的机器。
今年5月4日，二叔在老家寿终正寝，活了83岁。辛苦了一辈子的二叔走了，这是我亲眼所见，而那头漂泊异乡的黑犍牛呢？我们并未得到它死去的确切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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