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守牛奴”福老汉牵着牛走在回村的大路上，牛蹄子轻踏路面发出的声音听在耳中，好比一首旋律优美的轻音乐，舒缓流畅，悦耳动听。
路是新修的水泥路，宽阔平坦，干净整洁，路的两边是大块的田野，其时庄稼早已收割完毕，几台大型拖拉机正在来来往往地忙碌着，这是乡村振兴的一大杰出成果。
不远处的村子里，原先的断壁残垣已消失不见，代之而起的是整整齐齐的白墙红瓦，和金灿灿的玉米架子。零星的厕所不见了，杂乱的粪堆消失了，鸡鸭开始圈养，狗狗也拴上了缰绳，整个村庄变得干净又清爽，这一切，宛如一幅美丽的丹青。一路走来，福老汉感到自己仿佛在画中穿行。
忽然，身后的传来“噼啪噼啪”两声，不用回头，凭经验福老汉就知道牛拉粑粑了。他转过身，爱惜地拍拍牛头，“嘿嘿，老伙计，吃好了吧！” 老牛摇摇尾巴，甩甩头，好像回应似的，一人一牛配合得超级默契。
清洁工开立从后面追上来，气喘吁吁地说：“福大爷，别让你的牛拉屎了，你也看见了，自从路修好后，俺这清洁工就每天跟在你后面清屎，几乎变成你的专职铲屎官了。”
“什么？别让牛拉屎？不让拉屎让憋死是吗？”
“俺不是那意思，福大爷，俺是说别让它拉在大路上行不行？”
“啊？不拉路上你让它拉哪？上厕所啊？我养牛半辈子了，养过的牛比你见过的都多，从来都是走哪拉哪，就你个瘸子事多！”
“你——”开立气得直哆嗦，可又无话反击，谁让自己腿有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呢？
福老汉回到家，首先迎上来的就是墙角粪堆上的那群苍蝇和气势汹汹的邻居王大花。
“哎，俺说福老汉呀，你到底啥时候才转移你的牛粪呢？很快就要过年了，俺在亲戚面前都把村儿夸成一朵花了， 亲戚们都说过年要来见识一下，你这堆牛粪可把俺的老脸都丢净了。”
“俺又没让你夸，再说了，牛粪在俺的院子里，又没堆你家去，你凭啥管俺？”
保护环境人人有责，乡村振兴建设以来，牛粪再不能象以往那样随随便便堆在大路旁边，福老汉只得堆在院子里和邻居毗邻的墙角处。但是，牛粪味道传的很远，而且引来了大批的苍蝇，邻居王大花不干了，多次上门兴师问罪，污言秽语气势汹汹，两人针锋相对，谁也不服谁，和谐的邻里关系变得异常紧张。
“你个不讲理的老东西，牛粪就够臭了，你说的话比牛粪还臭。”
“你说谁臭了，你个臭婆娘！”
......
收工回来的儿子，大老远就听到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大有嘴不够手来凑之势，急忙上前打圆场：“婶儿啊，爹，你俩就别闹了，如今这地也耕过了，俺一会就把它拉到地里去，婶儿啊，对不起，俺爹就那脾气，刀子嘴豆腐心，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还是儿子懂事，你个死老头子，越活越没个样子了。”
“也不看谁的儿子，哼！”
2
晚上，福老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发生一幕一直在心头飘荡。
瘸子开立，幼年丧父，和母亲相依为命。哪知十八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改变了他的一生。巨额的医疗费让这个本来就贫穷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尽管母亲借遍了亲朋好友，开立依然变成了瘸子，直到现在，三十多岁了都没能娶上媳妇。村里为他办理了低保，路修好后，又让他做了清洁工，以便帮助他尽快脱去贫困的帽子。
“啪！” 福老汉忽然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这么苦命的一个人，作为长辈，你居然笑话他瘸子！王大花说的对，自己确实越活越没个人样了，简直是为老不尊。再说那堆牛粪，其实最烦它的就是自己了。苍蝇满院子乱飞就不说了，自己出门进门都得和它赛跑，稍微慢了，苍蝇就挤进来，落在家具上，墙壁上，天花板上，真是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要不也像别人一样把牛卖了吧！
新兴起的农业生产合作社，承揽了地里的所有活计，从种到收，从技术到交易，一条龙服务。村民们种地只需要一台运输车就已足够，以前的旋耕机，播种机，收割机等等，统统被丢到库房一角，成为历史的见证。
家养的牲畜自然也闲下来了，因为没有用武之地，都被牛贩子老胡收购一空，福老汉宝贝了半辈子的“老伙计”已经是村里的最后一头牛了。
可是，牛跟了自己十来年了，这个家的一半家当都是老牛创造的。想当年，“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自己把犁，老婆撒种，儿子施肥，一家人其乐融融。做完了自己的，还可以帮别人耕种，老牛创造的价值是不能以金钱来衡量的。
嗯，还是不卖了吧，福老汉自言自语，有用的时候千好百好，没用了就一脚踢开，岂不是有点忘恩负义？人，不能做那过河拆桥的事情。
3
第二天一早，福老汉放牛的时候带了一张铁锨，他决定亲自去当铲屎官。
朝阳从东山山头缓缓升起，放出万道霞光，给路边的红墙白瓦和玉米架子，镀了一层灿烂的金边。温暖的阳光斜斜地照在身上，把一人一牛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映在干净的路面上，显得更加矫健而有活力。这如画般干净圣洁的画面，没有谁舍得弄脏它，玷污它，哪怕只是一丝灰尘。
终于，牛拉了预料之中的粑粑。正当福老汉准备弯腰打扫的时候，开立气喘吁吁地赶上来，边跑边叫：“福大爷，您别动，让我来。”
福老汉看着歪歪扭扭跑过来的开立，又想抽自己嘴巴子了，昨天自己还奚落人家，快把人家气哭了，今天小伙子都不记仇，这胸怀这肚量，几人能及？自己都活了八十年了，依然分斤掰两锱铢必较，一句话也得怼回去，和眼前的小伙子实在没法比呀。
“大爷，我来，这是我的分内之事。”开立边打扫边说：“其实只有一头牛这真的没什么，如果全村人都养牛，怕是三个俺都忙不过来。”
一语点醒了梦中人，福老汉的心像被什么重重地撞击了一下，他好半晌都没有挪动一步，新农村建设之前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多少年来，一年四季，村子里永远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粪臭味，令人作呕。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到处是鸡粪狗粪牛羊粪，各种秸秆杂草，塑料袋，破锅片烂碗片，横七竖八散落着，让人无从下脚，道路两边，倒塌的窑洞，半截的围墙随处可见，不时还有几只野狗对你狂吠......
如今村子总算干净了，漂亮了，整洁了，自己却出于一点私心，就把它糟蹋了，若是许多人都这样，村子不就又和以前一样了吗？这拖的不仅是一个村的后腿，也是整个新农村建设的后腿啊。
大梦初醒的福老汉回头看着自家的牛，那圆溜溜的大眼，流露出的满是无辜，他拍拍牛头，两手捧起牛的脸颊，用近乎哭泣的声音轻轻说：“老伙计，我对不起你呀！”
4
福老汉站在村口的垂柳下，双眼呆呆地望着远方。
自从卖牛的决定作出后，他就常常站在村口张望，希望能偶遇一个合适的买主。牛是自己的左膀右臂，是命根子，即使不能继续养着，也要给他找好下家，让它能够平平安安顺顺当当走完自己“牛生”
村里再没有别的牛了，自然牛贩子也不会光顾，而且他“守牛奴”大名远扬，即使有牛贩子路过也不会停下来问讯一声。卖给老胡？老胡倒是上门买牛了，但被自己骂走了。老胡以前还贩牛，现在却是直接送到屠宰场，福老汉可不愿意让陪伴自己十来年的老伙计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正当老福头一筹莫展之时，乡村振兴廊带建设开始了。四方高人摩拳擦掌，新兴商铺遍地开花，其中就有一家集餐饮，住宿，旅游，种植，养殖于一体的三农科技文化有限公司。该公司为了弘扬农耕民俗文化，促进乡村旅游，促进农民就业增收和农村社会繁荣，不惜重金广征牲畜和种田能手。福老汉听说后，甚是高兴，立即动员儿子和公司负责人联系，并很快签订了合同。
据说，老牛被牵走的前一夜，福老汉蹲在牛舍里，抽了一宿的旱烟。临行前，反倒不见了他的踪影，他甚至都没过问公司究竟给了他多少钱。
后来，村里有人正好碰到老牛在给一群外地游客表演拉犁，就拿手机拍摄下来。福老汉看着手机，咧嘴笑了，眼睛里闪着晶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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