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41年(公元1776年),一种新的杂耍出现在宫廷里,杂耍演员新奇的表演和奇特的装束,引来宫廷上下的一片好奇:他们来自何方?
除了皇帝和几位从金川远征归来的大将外,当初谁也不会想到,这群杂耍演员竟来自遥远的嘉绒地区。
嘉绒地区深藏在西藏东部和四川西部连绵不绝的邛崃山脉和岷山山脉中间。这片区域按现今的区域划分,它包括阿坝州金川、小金、马尔康全境和壤塘、理县、黑水、汶川四县的部分地区,以及甘孜州丹巴县、雅安地区的天金、宝兴两县的部分地区。
嘉绒处在青藏高原东部边缘,海拔从南向北逐渐上升,山势也随之由险峻陡峭变得平缓圆润。座座山峰之间,便是大渡河和岷江河的数十条支流,它们向北、向东、向西树冠一般分开。从地图上看,这些纤细蜿蜒的蓝色线条,完全就是这片土地上“汩汩”流淌的血脉。
小金川,这是一条在地图上看起来稍显粗壮的线条,它和西北边与之并肩而行的大金川在丹巴县城旁汇合后,便以大渡河之名,一路向南直入长江。在大金川和小金川夹峙的绵延数百公里的山脉里,耸立着曾经让嘉绒人顶礼膜拜的“嘉木墨尔多”神山。墨尔多神山是有名的圣山之一,嘉绒人视墨尔多神山为嘉绒的中心,自称“嘉木察瓦绒”。这一长串的名字翻译成汉语就是:“墨尔多神山四周温暖地带的农区”。
2006年的初春,我决定在大渡河上游的嘉绒本部做一次短暂的漫游,起点就在丹巴县的中路乡。
那天,汽车穿过丹巴县城,朝小金方向行驶了数十分钟后,向右拐上了一条如蛇一般蜿蜒曲折的乡间公路。路两边开始有了一排排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和成片的核桃林,之后,石砌的民居从核桃林的后面闪了出来,这便是真正的嘉绒藏族的村庄了:涂白的墙角、墙体上巨大的雍忠、金刚橛和吉祥八宝图案、屋顶上飘扬的经幡还有房屋四周绿油油的庄稼地,这样的村庄始终弥漫着一股让我十分熟悉的气息:炊烟味,牛、羊粪味以及流淌在麦芒之上的淡淡清香。
汽车绕了七、八道弯后,高深的小金川峡谷变得愈渐深邃辽远。我的目光从狭窄的谷底缓缓升向天空,突然,一排横亘在东方蓝色天幕下的石山出现在我的眼前。
“墨尔多。”我低声告诉同车的旅伴。大伙儿都探出脑袋,默默眺望正在西沉的太阳中逐渐变红的神山的身影。
当夜幕降临时,我已端坐在了中路乡一家藏家乐的客厅里。低矮的藏式茶几上,陆续摆上了烧馍、洋芋酸菜汤、蒸土豆、酸奶、香猪腿、酸菜面块、酥油茶和青稞酒。
好客的主人带着两位妙曼的女孩挨个给客人敬酒。敬完酒,健谈的主人坐下来和客人聊天,话题自然离不开墨尔多神山。
“山上埋有很多的经文和法器”。讲完故事的主人告诉大伙儿。
“有多少?”一位来自南方的瘦高个儿游客赶紧问。
“一百多处。”主人回答。
这句话无疑给当晚的谈话打了剂强心针,屋里的气氛又变得热烈起来。
我起身走出客厅,来到外面寂静的月光下面。这样的夜晚,也许苹果花正在枝头开放,麦苗正在地里一点点的增高,也许,墨尔多山神正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遍洒月光的夜空中巡视领地上的人们。
在我离开中路的那天清晨,身边和远处的村庄上面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烟雾,那是人们正在各自屋顶的祭坛里给山神煨桑。
嘉绒人对山充满了敬畏,认为是山给了他们森林、草原、庄稼、水、草药和百兽,山之所以能给予一切,是因为每一座山上都住着一位神,但是它们都很容易被激怒。为此,人们在山顶或隘口,用石头砌成“玛呢堆”,让山神居住在里面,并小心的侍候着它们。每年正月初三和看花节,人们登上神山,围着玛呢堆转经、撒龙达,在玛呢堆前煨桑,给玛呢堆插经幡。山神也在这一天放弃了出游,端坐其间享受山民的贡奉。
从丹巴沿大金川逆流而上,由于海拔不断增高,两岸的树叶由大变小,渐渐的就只有树芽了。当到达我的第二个目的地马尔康县松岗乡时,四周的山坡上竟是灰蒙蒙的一片。
这个地方的春天,来得比低海拔地带迟,吹来的风中还带着些许刺骨的寒气。
我走下车,竖起衣领,抬眼望了望盘果山的半山坡上掩映在树林中的废墟。半个小时后,我终于抵达了那里。
我仿佛穿过时空隧道,伸手触摸的都是保持着1000多年前相同姿势的石块和泥土。1000多年前,在吐蕃统一嘉绒地区前,是措巴首领割据称雄时期。吐蕃统一嘉绒地区后,吐蕃王室派了一位名叫柯盘的王室宗亲到松岗作嘉绒地区的武将和首任长官。他到来后,一边在松岗这片山坡上修建城堡,一边在嘉绒地区推行从西藏带来的《刑法》和《民法》。他还把治理方略写成文书,签上“嘉木查瓦绒柯盘”或者简称为“查柯”的名字送进西藏,而王室的公文和圣谕也采用“查柯”这一称呼,久而久之,“查柯”便成了嘉绒地区的别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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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较详细的记载了生活在大渡河上游和岷江河流域以西地区的土著民族的风俗习惯:“土气多寒,在盛夏冰犹不释,故夷人冬则避寒,入蜀为佣,夏则违署,反其(聚)邑。皆依山居止,累石为室,高者至十余丈,为邛笼。”吐蕃统一这一地区后,吐蕃的驻军和从西藏的象雄、琼布地区迁来的大批移民与当地土著民族融为了一体,经过数百年的演变和进化,逐渐形成了今天的嘉绒。
公元842年,吐蕃王朝分崩离析,那些各据一方的军事首领,成为了当地的世袭土司。曾经显赫的城堡,也在一声叹息后轰然倒下,独留一段孤寂的残墙,于梭磨河不绝的涛声中默默守望千年的风尘。
脚木足河,那是大渡河的主流,沿河流深入其中,便是嘉绒地区海拔最高的地方了。
当我离开松岗沿脚木足河逆流而上的时候,春天明媚的阳光正在大河两岸的树梢上闪烁,而这个时候也正是春耕的歌声在这里四处飞扬的季节。
在马尔康县脚木足乡路边一片刚耕种过的土地里,七八个人围坐在黝黑潮湿的土地里午餐。在他们身边是两对被枷担连在一起的牦牛,它们正津津有味的吃着堆在各自面前的干草。
人们很亲热的向我招手,我向他们走过去。
“在种啥?”我问。
“麦子。”
“哦。”我点点头。一位拴着围腰的中年男子递给我一碗茶,看他装束,一定是撒种手。
“今年是撒播还是犁播?”我问他。
“犁播。”他回答。果然就是撒种手了。
以农为主兼事牧业的嘉绒人十分重视春耕,开种前须打卦、测吉日,以确定何时播种。他们对撒种人选择也有严格的规定,青稞和小麦这样的主粮必须由男主人来撒种,而玉米、黄豆、碗豆则可以由女子来代替。
开种当天,主人会把装有五色粮食、珊瑚、绿松石并已念诵了数月经文的白布口袋埋到自家最大最肥沃的土地里,希望能留住好风水好收成。这天,主人家还要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连同一坛封存了大半年的青稞酒带到地里供人们享用。因为,只有帮忙的人吃好喝好了,来年的庄稼才有好的收成。
大渡河、岷江水滋润着两岸肥沃的土地,只是这一地区山太高谷太深,牦牛便是嘉绒地区最重要的生产工具。现在,沿河两岸平地里的少数地方,旋耕机完全替代了牦牛耕种。
在离开他们之前,我特意从他们那儿要了一大块面团分发给四头牦牛,这是这个地区在这个季节普遍对牦牛做出的一种感恩方式。
当第二天的太阳再一次从东方升起的时候,我已站在了嘉绒地区最北端的神山顶上。在我左边是平缓宽阔的黄河水系;在我右边,是湍急奔涌的长江水系。它们,一个孕育出了灿烂的马背文化在北方的草原上展翅飞翔;一个哺育出了丰厚的农耕文化在南方的高山峡谷间蓬勃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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