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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型旋耕机座位图解法大全:现实小说:离乡

2023-04-22 10:05:04 阅读


让我们沿着光阴的长河逆流而上,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冬至刚过,广袤的淮北平原就接二连三下了几场大雪。到处都是冰天雪地,再加上连日阴冷,人们把压箱底的衣服都拿了出来,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

不是逼不得已,谁也不想轻易出门,听说连十四五里外,平日熙来攘往推挤不动的镇上,这段时间都冷清了不少。

然而就在这时,贺集村西南角,贺青山承包的那片池塘里,他家的二小子贺云峰却弯着腰、撅着屁股正在挖藕。

去年刚开掘的池塘紧挨着村子,总体呈长方形,面积不过十来亩,但放眼望去,水面开阔,堤坝纵横,竟颇有些气势,与寻常小点的湖泊无异。

池塘里栽满了莲藕,只是现在正值隆冬,盛夏时的十里菡萏、接天碧叶早已化成了无数的枯荷残茎,全都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兀立在结着冰凌的塘面上,活像是刚刚吃过败仗的士兵,一派衰飒的景象。

俗话说:莲菜好吃藕难挖!

就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贺云峰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毛衣,两只裤腿高高卷起,赤着脚站在一尺多深的淤泥里。

他用两只手不停地把面前的烂泥往身后刨,等到露出白色的藕身,再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抠掉周围的硬泥,直到把一枝藕完好无损地拿出来。

整个过程简直如同是在为怀胎十月的孕妇接生。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挖出来的藕品相俱佳,否则稍有不慎,一旦断掉,脏水和稀泥便会趁机钻进藕孔,任你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哪怕只是蹭破点皮,原先白嫩的藕节也会很快黑一大块,那么卖的时候,价格自然就要大打折扣。

此刻,他正聚精会神地在抠一节藕,或许是长得太深,他的腰弯得厉害,脸几乎要贴上冰冷的水面。

虽然衣着单薄,他却似乎毫不在意,除了面色微微有些发红之外,头发上居然还“咝咝”地冒着热气。

他刚麻利地把那枝藕掏出来,又立刻循着藕行条,朝着前方继续挖过去。

每天中午,他爹贺青山会带着帮忙干活的人先去吃饭,而他则留下来照看上午挖好的那些藕,以免被过路的人顺手拿走。

正在挖掘的这片地临近南岸,上面就是大路,新修的小石桥旁边,白生生的莲藕还带着残留的污泥,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蛇皮袋子上,只需要偶尔抬头看一眼就行。

他反正也闲不下来,所以就没有上岸休息,而是接着干活。

贺青山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老大贺云岭前年刚考上新疆的一所大学,虽然只是所三流大专院校,但毕竟是贺集有史以来第一批真正的大学生,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女儿贺云凤,小名三凤,今年才十六岁,但前两年就已经下学了,现在在市里给她表姐带孩子,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一趟。

三凤随她娘,性格温顺乖巧,知老知少,不笑不说话,全村上下,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

兄妹三个,惟独这个老二最不让人省心。

这孩子打小脾气就古怪,爱较真,认死理,常言说:不撞南墙不拐弯,他却是撞了南墙也不拐弯。

因此,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拗天转”,简称“老拗”,意思是只要是他认为正确的,就算是老天爷都得由着他。这一叫就是十几年,直到这两年他成人了才不这么喊。

原本听说他的学习比他哥还要好,但运气似乎欠佳,在初三连蹲两年都没能考上中专,最后只能回过头参加中考,最后以全校第十九名的总成绩考入了临涣高中。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前程远大、光明无限的时候,谁也没料到仅仅半年之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他突然就带着铺盖卷儿悄无声息地返回了家里,然后任凭贺青山要杀要剐,誓死也不肯再回学校。

没有人知道他辍学的真正原因,只听说好像是捡了一个什么被人扔在街头的小女孩,学校知道以后闹得满城风雨,然后校长勃然大怒,亲自点了他的名,把他给开除了。

但是这个消息似乎又不那么确定,因为不过一星期后,一个长着小胡子的年轻人带着一群学生,前呼后拥地来到村里,到处打听贺云峰的家住哪儿。众人听了半天才明白,原来他们找的是二峰。

在农村,人们往往习惯喊小名,很少叫大号。

后来据跟过去看热闹的村民说,那些人是二峰的班主任和他的同班同学,都是来劝他回去上学的,但是被那小子一口回绝,说只要有一口气在,他就绝不会再踏入学校半步。

离开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对在场的人痛心疾首地说,这孩子如此高的天资,放弃上学,实在可惜,并断定他以后绝对要后悔。

如果真是被开除,应该不可能有这样的待遇。

不过,若说他辍学和什么捡小孩有关系,倒或许真有几分可信。毕竟这孩子向来嘴硬心软,再加上那样的性格,做出什么稀罕的事来好像都不奇怪。

反正从此之后的一段日子里,贺云峰一直深居简出,人们极少能看见他的身影,除了偶尔和他娘一起下地干点农活外,最多也不过是捧本书,靠在他家鱼塘的土埂上晒太阳。

那样火辣辣的日头,就算是在树荫下都忍不住要冒汗,他却脸上盖着本书,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也不晓得是睡着了,还是故意自讨苦吃,也不嫌热。

只是,谁也不知道那个曾经无比倔强、现在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眼看着他这么混日子,他爹却坐不住了。立秋之后,部队来村里征兵,贺青山到处托关系,找门路,想让他参军入伍。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事儿不了了之。

去年春节前后,村子里突然又传来消息,说是贺云峰要跟着他小姨父去北京了。

很多对这孩子印象还不错的乡亲不由得替他高兴起来,感觉他这是终于要振作起来了。就是,读不成书怕什么?

这天下毕竟还是劳动的人占多数,哪一方水土不养人?

说不定这小子有一天还真能在外面混出点名堂,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呢。

然而,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还没两个月呢,贺云峰又灰溜溜地从北京回来了。

这次他像是备受打击,直接躲在家里,连面也不露了。

接连大半年,就在人们惋惜这小子要彻底废了的时候,他却又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并且心性大变。

他开始以极其狂热的态度,支持他爹贺青山包下村子西南角废弃多年的十几亩鱼塘,然后大张旗鼓地雇来两辆推土机,找了一帮子亲戚邻居帮忙,开始修桥,铺路,挖塘,筑堤。

整个冬天,“轰轰隆隆”的机器声就没停过,震撼了沉寂多年的村庄,引得附近十里八村的人都跑来看热闹。

那些鱼塘原先大部分是生产队的,小部分属于一家一户,以前有水的时候,勤快些的人,就在里面栽些芦苇,养点鱼,年年多少有些收成。

但后来连年干旱,水位下降的厉害,挖得再深也没用。

人们纷纷传说,这都是附近的煤矿给害的,把地下水都抽走了,别说鱼塘,就算是水井,以后都有见底的一天。

果不其然,不过几年功夫,随着周边的煤矿越开越多,村里吃了几十代人的两口老井终于彻底干涸。

不过,现在各家都是请人在自己院子里打五六十米的深水井,用水不但不受影响,反而更方便了。

于是,那些鱼塘从此便无人问津,静静地荒废在那儿,顶多在塘埂上长着几棵歪脖子柳树,当柴烧都不够料。

但是随着机器的隆隆声响,人们陡然发现,这里原来竟然还蕴藏着巨大的价值,曾经形同鸡肋的这片废塘立马成为很多人眼中的香饽饽。

首先是几个蠢蠢欲动的年轻人,在某次宴席上酒足饭饱之后,便开始了精心的谋划。第二天。

就有人骑着摩托车像是一阵旋风般闯到村委,向村干部质问,他贺青山凭什么就有资格包下来那么一大块地,而别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村里回复道,一片废塘而已,荒着也是荒着,谁种不是种?谁有能耐谁包去,只要你们付得起代价,公平竞争,人人有份。

一场风波很快偃旗息鼓,明面上,总算是没什么人反对了,但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愤愤不平呢。

对于这些,贺云峰自然心知肚明,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承包池塘,他其实并没有多少私心,只是不忍心让那片鱼塘继续荒废下去,好好利用,总能创造点价值。

他想,既然这辈子要当个农民了,那就脚踏实地当个农民吧!

如果真有所谓的命运,那这命运也只能由自己来掌握,而不是听天由命或者卑躬屈膝听从他人的安排。

他由衷的相信,自己绚丽多彩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然而,事情却远非他所想像的那么简单。

承包鱼塘之前,他曾经进行过详细的调查,也做过各种规划,但最终出于资金不足的考量,他和父亲一致决定先从投入最少。

也是风险最小的种藕开始做起,先积累经验,打下底子,以后再慢慢挖深鱼塘,养殖青虾、螃蟹、鳝鱼等高效益水产物种。

然而,即便只是种藕,也是困难重重。

对于贺集上了些年纪的人来说,种藕并不是什么难事,尤其是贺青山,堪称行家里手。在过去塘里还有水的时候,贺青山每年都会种一池子藕,不仅自家吃,还能在冬闲的时候,到街上卖点钱。

不过,那时一家最多也就种上三两分地,用榔头把藕池的四周砸结实,铺上一层散土和大粪,再灌满水,泡上两天,用抓钩挠几遍,赤着脚下去把土与肥和匀,摁上藕母子,就算完事了。

如果当年雨水充沛,甚至连浇水的功夫都省了,到了秋后,直接就可以收获。

然而,现在藕塘的面积陡然扩大了几十倍,原先的那套操作根本行不通。

首先是上肥。

想让藕长得好,只上化肥肯定不行,必须上农家肥。鸡粪倒是不贵,但养鸡场不给送,谁买肥谁自己去拉。

人手不够,贺云峰舍着脸皮,把三个姑父和小叔全部找来,又让贺青山从村里请些关系不错的人帮忙。

但是当一车车像糖稀一样的鸡粪络绎不绝地拉回来的时候,整个村子顿时臭气薰天。池塘虽说不是太深,但四轮车肯定无法直接开进去,只能把粪倒在池塘边,然后用人一包包抬到塘里,撒在铺好的回填土上。

那浓烈的味道,可想而知。

本村来帮忙的一个叫力士的年轻人,当场就吐得肝肠寸断。

别人可以退缩,但贺云峰无路可退。

村人们想像不到的是,这个平时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居然在这时迸发出无比强大的承受能力。

每天天不亮,他就早早爬起床,和贺青山一起,爷俩一条杠子,把一包包鸡粪往池子里抬。

脚下全是松软的土壤和崎岖不平的小路,抬着一百多斤重的粪包,脚步蹒跚,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摔倒,同时还要忍受那呛人的恶臭。

而贺云峰用他那瘦弱的肩膀,就这样和父亲一包包,硬是把万把斤鸡粪全部运送到塘里。

当然这还不算完,接下来是浇水。

虽然已经提前打了两眼机井,两台抽水机日夜不停地往里灌水,但怎奈池塘面积过大,浇了半天,水直接渗入地下,塘里却连一滴水都存不住。

后来还是贺云峰一力坚持,带着人在平整好的塘底筑起了纵横交错的堤坝,把整个池塘划分成若干小块,然后一次只浇一块地,这才算解决了问题。

如果说前两次只要付出辛苦,再稍微动点脑筋,就能想到应对办法,那么接下来如何把塘里的回填土和匀,就成为种藕能否成功的最大的拦路虎。

像过去小面积种植,用抓钩挠土和赤脚蹚泥,但是现在是大面积种植,继续沿用老一套方式,无异于杯水车薪。

他们挖空心思,甚至像南方和稻田那样,找来了旋耕机,可还是不行,——回填土太厚了,车根本跑不动。

更糟糕的是,原先抽水时,耽误的时间太长,把轧硬的塘底全都泡软了,四轮车一进去,很快便陷了下去,然后再也无法启动。

这时候,人们就要用另一辆车去把陷入深坑的车拉出来,然后在那里做个标志,避免下次再陷进去。

可是有时候,几辆车接二连三,全都沦陷,那就没什么办法了,大家只能采用最原始的方法,一群人围上去,一人一根长木杠,插入车身底下,一齐喊着号子,硬生生把车从泥沼里撬起来。

一天下来,工作进度没有多少,但人人累得精疲力尽,浑身上下像是泥水里捞出来的。

这时,原先眼红没能承包上这片地的人不禁开始庆幸现在受洋罪的不是自己了。

不论如何,经过两个多月的难苦劳动,合数十人之力,用尽了贺青山的人脉和手段,藕,总算是种了下去。

贺云峰也松了口气。

接下来,夏日来临,池塘里的藕开始生根发芽。

眼看着铜钱大小的荷叶从镜面似的池塘中次第冒出了头,翠生生的叶子,白亮亮的水,映着蓝蓝的天,浮动的云,还有池塘边绿葱葱的树,贺云峰的心简直都要融化了。

贺青山更是如痴如醉,连一天三顿饭,都要端着碗坐在池塘边上吃。

反正他家离得也近,出门几步就到了。

荷叶一天天长大,一天天稠密起来,过了夏至,终于迎来了全盛时期。

哪怕是站在老远的地方,远远望去,只见繁茂的荷叶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一个个比锅盖还大,再点缀着无数乳白色的莲花,真可谓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白”!

虽然并不是红色的花朵,但并没什么影响,谁从这里路过,都会不由自主停下脚步观赏片刻,赞叹几声。

然而没想到的是,那年夏天雨量特别大,数十年难得一遇。连日倾盆大雨,大水很快漫过了堤岸,除了极少数长得特别高的荷叶,其他的全都淹没在水下。

一眼望去,整个池塘,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最开始的时候,人们还来安慰他爷俩:怕什么,几百朝年,谁还听说水能把藕淹死的?

结果几天之后,洪水退去,原先碧绿葱茏的荷叶全都变成了一片焦黄,然后,发黑,枯萎,惨不忍睹,虽然后来陆陆续续又长出了新的叶子,可是再也不复旧时的盛况。

好不容易到了秋后,本来已经可以开挖了,但是池塘里水势弥漫,哪里下得去人?只能耐心等待。

贺云峰心急如焚,每天都去池塘边盯着水面,希望它早点下去,直到眼看快要进入十一月份了,这才算差不多了。

只是随后又发生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下雪了!

才刚过立冬,外面就开始零零星星地下起了雪,有时一拖十几天,连太阳都看不到。就这样晴了下,下了晴,直到冬至前后,连续又是几场鹅毛大雪。

天气彻底冷了下来,滴水成冻。

眼看还有一个多月就到过年了,可这十几亩藕连一节都没挖呢,这么大的量,如果春节前不抓紧处理,待到过年春暖花开,谁还吃藕?那时可就一文不值了。

想起以前自己曾经设想过所有的风险与危机,这时候贺云峰才深深意识到,自己还是太幼稚了,又或者老天爷根本就不想给他一条活路。

大雪过后,时间实在等不及了,天刚放晴,贺云峰就再次催促着贺青山,找了些人手帮忙,立刻开始挖藕。

每天早晨,带着水的淤泥冻得比石头还硬,深点的水面上结着拃把厚的冰,拿铁锨砸在上面,“当当”作响。

但贺云峰顾不了那么多,他率先穿上雨鞋,走进池塘,“呯呯”几脚把那些冰跺碎,拨到一边,然后端起铁锨,把上面的淤泥远远的甩到一边,直到露出泥里的藕。

干活的时候,他常常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虽然被贺青山骂了好几次,说来帮忙的这些人不是至亲就是好友,问他究竟甩脸子给谁看?

但贺云峰也并不解释,爷俩几乎天天争吵,就差要动手了。

只是在劳动的间隙,贺云峰偶尔会停下来歇口气。他放下手中的铁锨,望着眼前似乎一望无际的池塘,腐臭的烂泥上面堆满了枯枝败叶,仿佛就是一片巨大的沼泽地。

他知道,他只怕是这辈子都要在这个烂泥塘里挣扎了。

难道这就是自己注定的命运?

就在贺云峰望着眼前的藕塘怔怔发呆的时候,忽然,一阵“叮铃铃”的声音自远而近,跟着就听有人喊道:“峰叔,你这么拼命干啥?累了半天,还不上来暖和暖和。”

贺云峰转头看去,原来是本村的防震,应该是刚从街上卖肉回来,正好路过。

他扭了扭有些酸麻的腰,大声回答道:“其实一般人不知道,刚下水里的时候,确实冻得难受,但只要坚持半个小时左右,手脚不但不冷,还会发热呢。你的羊肉卖完了?”

“哪能,前天杀的,到现在还剩下一多半。天冷,街上扔根棍子都砸不到人,生意难做啊。”

防震一边说着,一边把自行车扎在了路边,然后把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烟,作势要扔给贺云峰。

贺云峰摆了摆手。

“峰叔,别干了,歇会儿,咱爷俩聊聊天。”防震点着了烟,在小桥头蹲了下来。

贺云峰看看天色,又朝池塘东北角望了望,在高大的白杨树掩映下,是几间低矮的老草房,——那里就是他家,吃过午饭的人们正三三两两朝这边走过来。

他便停下手里的活,蹚着水来到岸边,找了个深点的水汪,把手脚洗干净,又拿块破布擦了下,这才穿上鞋袜,披上棉袄,然后三步两步爬上岸,坐在了防震身边的桥帮上。

防震大号叫贺长义,两人同岁,今年都是二十,不过,防震要比他大上几个月。

贺集的村民们大多数至今仍然保持着按辈分给自家孩子起名字的习惯,虽然那本世代相传的家谱早在时就已经杳然无踪。

但那班辈只是几句似诗非诗的口诀,却侥幸流传了下来:宗本正东,青云长思,恒德维新,升平全志。

贺云峰是“云”字辈,而防震是“长”字辈,所以要喊他一声“叔”。

他们两家相距不远,关系向来也挺不错。他俩还是同学,只是小学毕业后,防震没能考上初中。

便辍了学,跟着他爹操起了他家祖传的行当——杀羊,一年四季,骑着辆老永久,驮着个油亮亮的竹筐,走街串巷的卖羊肉。

和清瘦文弱的贺云峰比起来,面色黝黑的防震明显要成熟许多。

他个头虽然不高,但长年的劳作,使他四肢粗壮,孔武健硕,浑身上下似乎蕴含着使不完的力气。

而且,他几年前就已成亲,儿子都快两岁了,老婆是南马家有名的生意人马长松的大女儿。

呼吸之间,贺云峰感觉鼻端传来一股挥之不去的羊膻味,为了便转移注意力,他便把目光投向面前整齐码放着的那堆藕。

防震瞅了他一眼,问道:“你这衣服也不好好穿上,不冷吗?”

贺云峰淡淡地说:“冷,其实根本不算什么。”

他伸出手给防震看。

只见他以前白皙细嫩的双手,现在却又红又肿,粗糙如老树皮,尤其是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一道道细碎的伤痕,有几处较深的裂口,边缘向外翻着,露出里面粉红色的新肉。

整天泡在冰水里,又被寒风吹着,不皴裂才怪呢!

“这些还不算啥,你再看我的手指头。”

防震顺着他修长的手指看去,十个本该红润光滑的指甲盖居然被磨得只剩下短短一截,而且里面塞满了黑垢,以致顶端有些微微隆起,似乎要把整个指甲都连根拔掉。

贺云峰解释说:“藕这个东西最是奇怪,在软泥里只会一个劲地往前窜,疯长叶子,只有接到硬地才能结成,但是挖的时候,又是泥又是水的。

很难看清楚,用铁锨容易伤到它们,所以确定好大致方位之后,只能摸索着用手去抠,这样一来,指甲里就免不了塞进什么东西。

塘底的泥里有各种各样的砂粒、草茬子,一旦钻进去,就会剜心一样疼。

我爹前几天大拇指甲里扎了一根木刺,虽然拔出来了,但还是发炎了,到现在都没好,他又不能不领着头干活,只能忍着一声不吭。”

“那怎么不戴副皮手套?这样不就不会扎手了?而且我看你还光着脚,买身皮裤穿上啊,既保暖又防水,不是更方便吗?”防震忍不住问道。

贺云峰摇了摇头,“戴上手套,滑不出溜,抠不了硬泥。

我们家这塘里,水没多少,都是齐腰深的淤泥,皮裤太笨重,陷进去,脚都拔不出来,更别说干活了。”

防震感叹道:“我只说我杀羊的活儿苦,成天风里来雨里去的,看你挖藕才知道,这可比我杀羊辛苦多了!”

“如果只是苦点累点,那算什么?可你看看,这一二十个人,忙了一上午,就挖出来这两百多斤东西。

再洗净泥,去掉节巴和藕把儿,撑死不过一百五十斤,下午天更短,只怕还挖不了这么多,加起来就算三百斤吧。”

贺云峰从地上拿起一节较为粗壮的藕在手中把玩,继续道:“像这种顶好的,才能卖到八毛钱一斤,差点的只有四五毛,平均下来,也就六七毛一斤,一集总共卖不到二百块钱。

可是这么冷的天,干这么受罪的活,左邻右舍热心过来帮忙,本来就不给人家一分工钱,这吃点饭喝点酒总是应该的吧?

我娘每天蒸馒头就要蒸两大锅,还要炒菜做饭,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

而且每天只买香烟、酒、肉、茶叶这些东西,起码就要一百多块钱,幸好青菜、粉条、萝卜、辣椒,都还是自家的,如果全买,只怕这卖藕的钱连开支都不够。”

“那这一天到晚不是白忙活?”听到这里,防震不禁怔了一下,“我前几天还听村里有人传说你家今年能挣多少多少钱,马上就要发大财了,原来根本就没这回事儿。”

“发财?”贺云峰苦笑了一下,“去年只是挖塘就花了近三万,藕种,化肥,鸡粪,柴油,乱七八糟,后来又陆陆续续投入两万多。我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

这笔钱几乎全部是借的。除了借我姑父和我舅舅一部分,其他一万多是高利贷,三分的利息。

我估算了一下,要想全部还清这些债,以目前的收入来看,最少也要二十年,二十年……”

二十年?贺云峰实在无法想像那么遥远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这段时间以来,每当想起这些,他就忧心如焚。

白天他拼命干活,可以暂时忘掉一切,倒还好受点,尤其是到了夜里,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在心里懊悔万分,恨自己当初怎么就一时糊涂,支持父亲包下了这片池塘。

自从前年离开学校,他曾经颓废过一阵子,但很快就想明白了,——自己年轻力壮,又粗通文墨,到哪儿不能闯出一片天地?难道非得一辈子困在这片黄土地上?

于是他打起精神,给在北京打工的小姨父接连写了好几封信,拜托他无论如何都要帮自己看看。

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工作机会,也好离开这个偏远闭塞的小村庄,去看看那个承载了无数人憧憬和梦想的繁华世界。

结果跟着小姨父到了北京,只待了两个多月,他就碰了一头的疙瘩,最后只能落寞而归。

他爹说:端人碗,服人管;打工吃苦受气不说,也不是一辈子的长事,毕竟这农村才是咱们的根。

他觉得这话非常有道理,可是,以后又能干些什么呢?守着这几亩地,过两年托人说个媳妇,然后娶妻生子过日子,就像其他同龄的年轻人一样?

这就是自己想要的人生?

不,绝对不行,我一定要打破这世代沿袭的宿命。

他在心中暗暗发誓。

像淮北平原上所有普通的村子一样,贺集其实并不是太大,总共也就七八百口人,两千多亩土地。

原先的时候,贺集还是个名副其实的“集”市,每到农历三、五、八、十,附近的村民便会牵牛赶马或是携带着自家地里栽种的蔬菜瓜果,纷纷前来赶集。

最兴盛的时候,从东石桥一直到西门,街道两边全是各种各样的摊位。

以街南旁最为宽敞高大的供销社为中心,两边店铺林立,五金店,铁匠铺,纸马店,理发店……,应有尽有。

店铺之外,街北是羊行,村子东南角的老井旁是牲口行,只要逢集的时候,骡马成行,猪羊成群,摩肩接踵,沸反盈天。

贺集当时不仅有商行店铺,甚至还有国营的食品站,医院,粮库,学校等等。

尤其是每天阳春三月,天气回暖,农事不忙,村里便有人领头张罗着逢会。

在羊行那片宽敞的空地上,搭起了花花绿绿的戏台子,白天唱戏,晚上放映电影,锣鼓喧天,熙熙攘攘。村民们也会趁此机会。

接来出嫁的女儿,叫来远方的亲戚,甚至比过年还要热闹。

这样的盛况要连续三天三夜。

故老众口相传,贺集可是个老集了。

就在这些移民当中,有贺氏兄弟四人,来到此地之后,看到雁鸣沟畔土地肥沃,交通便利,便在此安了家,此后开枝散叶,经过数百年的发展,最终形成现在的贺集。

只是等贺云峰记事之后,因为宿永路改道,海孜矿崛起,附近又有几个村子也逢起了集,再加上本村一些年轻人品行不端,欺行霸市,惹是生非。

来赶集的人往往生了亏还只能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

各种因素夹攻之下,贺集便日渐衰落,随着新的行政区划变动,食品站、供销社等,也先后搬迁,更是雪上加霜。

等到贺云峰小学毕业的时候,贺集终于把自己作“死”了,从此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庄。

不仅是贺云峰,尤其贺云岭等曾经亲身经历过贺集由盛而衰的一批年龄更大些的年轻人,谁不曾心怀壮志,把恢复昔日荣光当成自己毕生的梦想?

可是,单就目前的状况而言,这梦想注定遥遥无期。

天下兴亡,尚且再所难免,一个小小村庄的兴衰,又何值一谈?

贺云峰深知,那些记忆中的辉煌并不能给当下的自己带来任何助力,他必须找到一个新的突破点。

于是,他把眼光盯上了他家门前那块被村民们废弃多年的池塘。

其实这片池塘同样是由来已久,并不比村庄的历史短多少。

那里本来也是正常的田地,但先人们在此落脚之后,肯定先要盖房铺路,过去又没有高效的工具,只能就近取土,于是村子西头便成了最好的建材来源地。

随着后世子孙繁衍,房子也越造越多,取土量自然越来越大,日久年深,便形成了现在的深塘。

村里人往往把这里称作“西坑”,或是直接喊“大坑”。

自从无法养鱼之后,这里便荒废多年,而只要承包下来,推平或是深挖,发展水产养殖,这潜力,简直无法想像。

想到这里,贺云峰陡然看到了希望,他像是被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

但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毕竟年纪太轻,难以服众,也不方便抛头露面,于是便全力支持父亲承包这片被村民们废弃多年的鱼塘。

当时的他,对于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憧憬,也曾预想过各种糟糕的结果,但没想到公认驻一年的时间。

梦想破碎,壮志成空,只留下一地鸡毛,正如后来流行的那句话:梦想有多丰满,现实就有多骨感!

事到如今,得罪了村里的很多人不说,还背上了这堪称天文数字的债务……

贺云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这个无比熟悉的村庄,他知道,此时此刻,不知道会有多少双眼睛正幸灾乐祸地望向这儿,笑得合不拢嘴呢!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情绪或许是会传染,防震的脸色也慢慢黯淡下来,他搓揉着手中吸剩下的烟嘴,缓缓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这段时间,我也是愁死了,我们家孩子每个月只吃奶粉就要百十块钱,还老爱生病,动不动感冒发烧。

生意难做,有时跑了一天,连几块钱都挣不到。

分家的时候,我爹就给了我两亩地,每年收的粮食连吃都不够,更别说卖钱了。这马上又要过年了,家里连走亲戚的礼物都买不起。老婆天天和我吵,可我又能怎么办?”

两个人相对无言,都在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贺青山吃完饭,从家里出来,远远地朝贺云峰喊了一嗓子:“吃饭了!”

自从开始挖藕以来,爷俩几乎天天争吵,就差没动手了。

贺云峰也不懒得搭理他,和防震道了声别,就要回去。

还没等他走远,就听防震喊了一声:“哎……”

贺云峰回过头,他却又不吭声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有啥事你只管说。”

犹豫再三,防震这才支支吾吾地说:“峰叔,要不……,咱们一起去广东打工吧。”

广东!打工!这两个词语好像带着无限的魔力,霎时抓住了贺云峰的魂。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顷刻间照亮了他阴云密布的天空。

“你有门路吗?可不可靠?”他迫不及待地问道。

防震挠了挠头,说:“我寻思好长一段时间了,但我从来没出过远门,不敢去,要是你愿意和我一路,我可以找人带咱们过去。我有一个朋友。

家在张桥,叫红旗,前几天刚从东莞领了个媳妇回来,我和他聊过,他说那边有大把的工厂在招工,只是……,只是得收点中介费。”

贺云峰问道:“中介费?多少钱?六月份银红和小环姐去的时候,带工的那个人叫什么……,张益民?也是张桥的吧?”

“是的,不过,张益民要的钱太多了,一个人三百,红旗说他只要一百块钱就可以了,包给找到工作。”

贺云峰低头看了看泥泞的脚下,一片狼藉,又看看手上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口,眼神坚毅地说:“好,就这样说定了。

你先去打听清楚,过两天,我们再找个时间去张桥看看。晚上我就去大娘和婶子家,要一下我小环姐还有堂哥的地址,听说他们在什么塘厦,应该都不远。

对了,抽空你再问问金宝,看看银红最近有没有来信。多个人多条路,我就不相信,难不成我们还能饿死在广东?”

防震满面欢喜地答应下来,然后翻身上了自行车,按着铃铛,飞快地跑远了。

洒下了一路“叮铃铃”的声音。

公元1998年12月27日,农历十一月初九。

黎明时分,夜色刚刚褪去,铺天盖地的浓雾就涌了上来,刹那间湮没了所有的村庄和田园。大雾弥漫,再加上积雪覆盖,荒凉的原野上人迹罕至,弯弯曲曲的小路明灭难辨。

“峰哥,峰哥……,等等我……!”

贺云峰和走在身旁的防震对视了一眼,无奈地停下脚步,回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从后面追过来的年轻人叫贺金宝,比他小一岁,两人是发小,打小一块儿光屁股长大。

还没等贺云峰答话,就听防震不耐烦地嚷道:“金宝叔,我说你能不能快点?这都几点了?再磨磨蹭蹭,咱可就真赶不上火车了。”

说话之间,贺金宝一溜小跑,很快赶了上来。

他“扑通”一声,把肩上扛着的那个硕大的旅行袋扔到地上,一屁股坐在了上面。从他嘴里“呼呼”地冒着白汽,活像是一口沸腾的锅炉。

他额头的汗水顺着清瘦的脸颊不断地汇聚到下巴,然后滴落在干硬的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窝窝。

看来这次他的确累得够呛。

金宝家里兄弟姐妹七个,他排行最小,俗话说:庄稼佬,爱疼小;虽说在农村,家庭条件普遍都不好,但相对于其他孩子来说。

他向来可谓是娇生惯养,像今天这样扛着这么重的东西长途跋涉,大概还真是生平头一次。

他们这一行总共四人,除了贺云峰、金宝和防震外,另外的一个小伙子叫丁阳。

丁阳和他们三个不同村,是贺云峰堂哥四喜的大舅子,刚订亲没多久,花了不少钱,全靠着几个姐姐帮衬才挡过去,但过期,五红,婚礼,宴席,……

大头还在后面呢。听说贺云峰几个人要去广东打工,四嫂便找上门,再三央求一定要带上她弟弟。

贺云峰和防震被她缠得没办法,只能答应了。

丁阳身材修长,相貌俊秀,只是性格好像太过腼腆,眼睛总是不经意地望着脚下,从始至终一直沉默寡言。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的样子,金宝终于不再气喘吁吁了,防震便开始催着赶路。

金宝明显还没歇够,哪里肯走,对防震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没看到老子都快累死了,走那么急干嘛?也不说帮我一把,还催命似的。”

防震虽然年龄比他大,但吃亏在辈分低,自然不敢回骂,只能气愤地说:“这还不都怪你!早晨睡得像死猪一样,要是早起会儿赶上东头的大巴。

咱们这会子都该到火车站了,哪里还要在这荒郊朝外喝冷风?再说,我的袋子也不轻,怎么帮你?”

看着每个人都扛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金宝反倒是行李最轻省的那个,他也就无话可说了,但还是强词夺理道:“他妈的,你以为老子想误事啊?

昨天夜里打了一夜牌,临天亮才躺下,谁知道就睡过头了。”

这下子防震可不乐意了:“金宝,你不要仗着长一辈,张口就是他妈的,闭口就是老子,以后出门在外,就不再是咱贺集一亩三分地了,在外人面前。

你总要给我留点脸面,要是再乱骂,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在皖北农村,自古以来讲究的是“拄拐棍的孙子,摇篮里的爷爷”,只论辈分,不问年龄,长辈骂晚辈,只要不差辈,比如,长一辈,那就骂“娘”,长两辈,那就骂“奶奶”……那是天经地义。

金宝不以为意,依然口气强硬地说:“骂你怎么啦?就是当着你爹的面,我不照样骂?你爹都没说啥,刚离开家,你倒给我立起规矩来了。”

防震彻底被激怒了,把肩上的蛇皮袋子“咣当”一声扔在了雪地上,上前几步,左手一把揪住金宝的袄领子,右手紧握着拳头,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再骂一句试试?”

金宝瘦弱的身体被防震提在手里,活像是老鹰利爪下的鸡崽,不过他知道防震不敢真的打他,有恃无恐。

仍旧骂不绝口:“我就骂了,你他妈有本事打我啊,打啊,打啊,不打你他妈是孬种!”

防震忍无可忍,铁锤般的拳头几次都像是要砸下去,但最终还是把他放了下来,并顺手用力一推。

金宝立刻不由自主变成了滚地葫芦,摔倒在路旁的麦地里,浑身上下沾满了干雪。

但他毫不示弱,跳起来骂得更凶了。

防震满脸无奈地向贺云峰说:“峰叔,你看金宝叔这也太不像话了,他要再这样,我绝对不带他去广东,他去,我就回家;他回家,我就去。”

“你不带我咋了?我是去找我姐,谁稀罕你带!”

“有本事让你姐给你找工作吧,那还和我们混在一起干嘛?”防震大吼道。

金宝看他真生气了,立马有点怂了,闭上嘴不再吭声。

“好了,别闹了。”

贺云峰喝止了两人,提着自己的背包走到金宝身边,说:“这个轻些,咱俩换换。”

金宝顺从地接过那个背包。

贺云峰先弯腰扛起自己的口袋,再拎起金宝的那个旅行包,迈步向前走去。

或许是这次东西不重,金宝没有再掉队。

他们又走了大概四五十分钟,天色渐渐大亮,雾气也开始散去,前方不远就是宽阔的公路。

金宝朝前面瞅了几眼,突然高兴地手舞足蹈,指着一个人影连声喊道:“峰哥,峰哥,你看,那不是我姐夫吗?”

贺云峰定睛看去,只见路边停着一辆三轮车,车旁站着的,正是自己的堂哥三喜。

早上因为误了去往县里的大巴车,贺云峰几个人一筹莫展,金宝便自告奋勇去找他姐夫——也就是贺云峰的堂哥——三喜帮忙。

结果因为天气太冷,机油上冻了,那辆破三轮怎么也发动不起来,万般无奈,他们只能步行赶往火车站。

四个人加快脚步飞奔过去。

三喜戴着厚厚的棉帽子,一边呵着手,一边说:“我就猜你们肯定要抄小道,我把车发动起来后,立马就追过来了,快上车吧。”

防震带头,纷纷把行李扔到车上,然后四个人挤着坐了上去。

三喜叮嘱了一声:小心!起动车子,风驰电掣般朝火车站开去。

三个轮子的果然比两条腿要快多了,不过二十来分钟,站台便已隐隐在望。

到了近前,三喜熄了火,跳下车,说:“再往前要爬铁道,地上有冰,容易打滑,太危险了,绕过去的话,反倒更远,你们走过去吧。”

贺云峰跳下车,把行李拿了下来。

待到要走的时候,三喜又喊住了他:“二峰,你三嫂说,金宝年龄小,又任性,出门在外,你别和他一样。

另外,老四家也让我告诉你,丁阳太老实,没见过什么世面,让你无论如何多帮着他点。”

贺云峰喉头有些哽咽,答应道:“你回去叫她们都放心,再告诉我娘一声,就说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叫她不要担心。”

三喜点点着,这才上了车,掉转车头,很快就消失在茫茫雪原。

贺云峰吃力地扛着行李,一边走,一边回头问道:“防震,昨天红旗和你约好的是八点碰头吗?”

“对。上午八点四十五,有一班淮北开往阜阳的车,正好路过百善。”

“好,那快些吧,千万不能再出什么差错。哦,对了,等一下。”

他突然停下脚步,其他三个人也跟着停了下来,面带疑惑等着他发话。

“这回去广东打工,你们三个都是第一次出远门,我虽然去年去过一趟北京,但那时有人带着,不算。

老话说: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千里迢迢的,谁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所以,有几句话我想事先和大家说好,你们要是听,咱就一起去,谁要是不愿意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说完,他扫了众人一眼。

“峰叔,什么事你只管说,我既然打算去了,就没想过再回头。”防震第一个表态。

金宝小声嘀咕道:“只要找到我姐,我啥也不怕。”

“那好。第一件事,不准乱花钱。咱身上都没带多少钱,到那边能不能顺利找到工作还不好说,所以能不花就不花。第二,多长耳朵多用眼,话少说。

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第三个,从今天开始,咱们四个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要敢窝里斗,不要怪我六亲不认。谁还有什么要说的?”

看到所有人都没什么意见,他扶了下肩上的口袋,说:“好了,就这些,时间不早了,快点走吧,大家加把劲。”

然后又回过头,对另一个年轻人说:“丁阳,既然四嫂把你托付给我,大家就不会拿你当外人。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一定把你平安地带到广东,有我们一口饭吃,就绝不会饿着你。”

丁阳笑了笑,却什么也没说。

沿着铁道,朝前大概又走了二里多地,终于到达了车站。

简陋的候车室里人潮涌动,到处都是嗡嗡营营的声音,几乎清一色都是年轻的面孔,在那些冻得乌青的脸上,无一不带着即将奔赴远方的兴奋和对未来无限的向往。

当然,还有些人脸上也不免带着一抹未曾擦拭干净的泪痕。

就在防震东张西望到处寻找的时候,贺云峰前几天刚见过的那个红旗小跑着来到跟前,有些责怪地说:“你们怎么到现在才来?这车马上都要开了,快,把钱给我,我先给你们买票。”

贺云峰皱眉道:“不是说好各买各的车票吗?”

红旗说:“快点快点,来不及了!还有,加上给我的中介费,你们每个人是二百五十块钱。”

几个人都吓了一跳,这下连防震都不愿意了,他怒气冲冲地说:“红旗,前两天我们不是说好谁买谁的票,然后只要一人给你一百块钱,你包给我们找到工作,怎么现在又变卦了?”

没想到红旗两手一摊,理直气壮地说:“是,当初是这样说的,但这次我本打算只带四五个人去。

我们本村就三个了,你们这一下子又来了四个,到时候我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力气呢,就收这点钱,你还不乐意了?

防震,咱俩也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我知道,张益民那边你也打听过了,他收多少?一个人三百五,少一分都不行,对吧?我只要二百五,这还不够意思吗?”

然后他转身就走,但还没几步又停了下来,态度貌似极其诚恳地说:“我这次回来,是送媳妇回来养胎的。

根本没打算带什么人,看在朋友的份上,我才答应带你去,但人情归人情,这点辛苦费,我还是要收的。

你们自己商量吧,我不勉强,这还没动身呢,你们想回去,随时可以回去。”

说完,他便回到刚才的座位,那里也是大包小包堆满了行李,几个年轻人正在兴高采烈地聊天。

红旗似乎真的要撒手不管,若无其事的和那几个人有说有笑,只是偶尔回头瞟过来一眼。

贺云峰满腹的苦涩,他们几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却谁也不好开口。

原先说好的,车票八十,中介费一百,满打满算,一个人二百,现在陡然多加了五十,四个人就是二百块钱。

给还是不给?

给,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但这还没动身呢,万一以后再横生枝节怎么办?

而不给,就只能回去。

自从他们几个决定要去广东打工的消息传开之后,早就成了继半年前银红她们南下之后的最为劲爆的消息。

在村子里沸沸扬扬好几天,而几个家庭也是把家底都拿出来,这才凑够了路费,就期望他们能早点找到工作,早点能挣到钱。

贺云峰实在无法想像,如果现在回去,如何去面对那一张张充满期待的脸庞。

最后还是防震打破了沉默,一跺脚,说:“峰叔,是我太轻信那个王八蛋了,但事到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

我给他这二百五十块钱,至于你们……,各人自己做主,如果不想去,那就赶紧回去吧。”

金宝向来没什么主意,盯着贺云峰,明显是一副和他共进退的样子。

贺云峰看向丁阳。

没想到那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咬了咬嘴唇说:“我……,我去。”

贺云峰心里一酸,不禁闭上了双眼。

然后他轻轻点了点头。

时间已经不早了,雾气逐渐散尽,昏黄色的太阳从云层钻了出来,像是颗煎老了的荷包蛋。

平整的铁路就在眼前不远处,两条并列的铁轨覆盖着冰雪,伸展向未知的远方,一辆破旧的列车从北方缓缓驶来,轰轰隆隆的噪音震耳欲聋。

“呜……”,它突然一声长鸣,拖着一条黑色的长尾,渐渐消失在天际,惟有那刺耳的汽笛声依然在空旷的荒野上悠悠回荡,经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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